于是到了今天这个忍无可忍的地步。
行囊轻便,只有一个背包,衣服叠好卷起,惯做家事的她很快收拾完毕。长发扎成低马尾,秦少红在卫生间镜子里抬眼看自己。
四十岁,皮肤流失水分,眼角伸展细纹,她自认是个半老的人。没有学着同龄女性在眉毛眼皮绣上冷紫深红,缺乏妆点的皮囊,一如既往地寡淡。
好像嫁进来那天,自己也是这副脸色。
她有一双反廓的耳,细白秀骨,齐眉高。耳垂像出生前在娘胎里被削去,不见半点肉珠。这面相,老人瞧见就摇头,说不孝不顺,再好看也没用。
老人是贺成勇母亲。
懦夫多有恶母,自古以来的定律,却要等真正进入婚姻才悟出几番感慨。受过的气不提也罢,她要走了。秦少红放下梳子,手禁不住有些颤抖。这样重大的决定,她偏挑了个最寻常的下午,不想留任何告别的话。
此时此刻,贺成勇还在煤厂质检车间干活,女儿贺晴在大学校园里踱步。
晴子。
秦少红的胸腔震颤,里头似凭空生出一张嘴,把女儿含在唇舌中间,凝神喘息。她很紧张,生怕呼吸一沉,贺晴会从嘴里滑出,从心脏瓣隙溜走,离自己更远。
两母女已经很多年没有好好聊过天。
她往贺晴房间去。
从前她就这样沉默进去,给酣眠女儿掖上被子,再摸摸掌心。怕她三更寒,又忧她五更热。
贺晴从父母床上搬到自己房间独睡那晚,五岁,托儿所中班。她不肯,在贺成勇怀里不停扭动,句句哭着“我要妈妈”。贺成勇不耐烦动了手。她停顿几秒,捂着屁股嚎得更凶。
宛如当初从母亲子宫剥离那般惨烈。
“没必要这么早分床。”
“这个家现在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?哭几个晚上就能习惯,谁家孩子不是这样过来的,你能陪她睡一辈子?”
“晴子本来就胆小。”
“就是因为像你才这么没出息。胆子小就练练胆,她今晚必须自己睡!”
秦少红躺在床上,只觉得胸口发胀。热流四面八方来袭,挤入乳首,撑满每一根细微乳腺,疼似断奶。贺成勇把她手腕扯紧,“她天天睡我俩中间,整得我没一顿好觉,第二天怎么有精神上班?车间那个刘科老挑我刺,说我业务水平不精进,思想觉悟不够高。他妈的,就他思想觉悟高,当年进煤厂还不是靠自己岳父。”
他又念叨几句难听的话,几分钟后鼾声大起,不管不顾潜入梦里。
贺晴果然很快就不哭了。
翌日清晨,贺成勇没有褒奖女儿第一次独睡的勇敢。他觉得这些都是应该的。他先扫了贺晴一眼,像检查作业般命令她自我反思,“晴子,你知道自己错哪儿没?”
贺晴呆坐椅子上。
贺成勇音量拔高,“昨晚爸爸抱你过去房间,你是不是踢到爸爸了?”